理解绘本,理解儿童 - 从《野兽出没的地方》说起
这篇是以前三联周刊上的,来自小花生网友莲蓬头的推荐。
莲蓬头说,说实话,每次给孩子买绘本,总是很困惑,画的是很美,文字很少,到底孩子看了能得到什么呢?画绘本的都是成人,他们的绘本到底是写给大人看,还是小人看的呢?
这篇文字,说的是创作了《野兽出没的地方》(或译《野兽国》)的绘本大师莫里斯桑达克的故事。这个人为什么要画这样的绘本,他的背景,他想表达什么。这个对于我这个普通家长理解绘本这回子事还是挺开眼界的。转来大家看看。
“在心理学家看来,桑达克最大的成就,是让我们真切地看到儿童内心强烈的挣扎,那些被压制的,或者无从表达的,对于自己,对于所爱的人的焦虑、恐惧、愤怒。”。这点印象尤其深刻。
危机四伏的童年——莫里斯·桑达克的绘本
真正塑造我们的,是那个我们很少有人有勇气去面对的孩子——那个远在教化到达你的心灵之前,没有耐心的、索取无度的孩子,那个想要爱和权利,又总是嫌不够,总是在生气和哭泣的孩子。
——莫里斯·桑达克
在最新一期《名利场》上看到莫里斯·桑达克的照片。一片阴郁的丛林里,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拄着拐杖,眉头紧锁,一只同样衰老的德国牧羊犬相伴左右。他的新作《Bumble Ardy》,主角是一头猪,9岁了还没过过一次生日,于是给自己办了一次盛大的生日化装舞会。
又是一个孤独的、不快乐的男孩——桑达克永恒的主人公。他们是彼得·潘的对立面。事实上,如果你真的了解彼得·潘,会发现那根本不是一个不想长大的男孩,而是对死亡迷恋,对“活着”怀有深深的恐惧。
危机四伏的童年
在儿童绘本作家中,桑达克绝对是一个怪胎。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吓唬小孩子。在他的绘本里,孩子总是被置于各种危险的境地。《野兽出没的地方》,小男孩麦克斯虽是野兽之王,但随时有被野兽吃掉的可能性;《厨房夜狂想曲》,小男孩米奇被厨师误当成牛奶,差点在烤箱里烤成蛋糕;《在那遥远的地方》中,女婴米莉被5个小鬼绑架,而她的姐姐一开始根本不想救她。
在他看来,童年是人生最没有安全感的一个阶段。你没有能力保护自己,甚至不能指望父母。《在那遥远的地方》中被绑架的米莉,是照着20世纪30年代查尔斯·林白的幼子画的。林白之子绑架案发生之时,桑达克才4岁。如果一个孩子,父亲是飞跃大西洋的国家英雄,母亲是世界公主,家中有德国牧羊犬守护,居然还被人绑架和杀害,那么作为普通人家的孩子,还有什么指望?
桑达克曾说,他的一生只纠结于一个问题: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?
莫里斯·桑达克(摄于1990年)
在他的绘本里,他能提供的唯一武器是白日梦、幻想、疯狂的想象力——创造一种假的生活来保护自己。
《野兽出没的地方》,在对妈妈的愤怒中,麦克斯的房间长出一片树林,藤蔓爬满天花板,四壁变成旷野,汪洋大海上漂来一只“麦克斯号”小船。他扬帆起航,过了一夜又一天,过了好多个星期,过了几乎一整年,一直去到野兽出没的地方……
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故事,是在北京的一个儿童绘本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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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1 37053 41 15262 0 0 1937 0 0:00:19 0:00:07 0:00:12 3319里。店主阿甲从一堆五颜六色的绘本中挑出这本书,声情并茂地朗读起来。这本书他大概给小朋友读过无数次了,但还是一脸沉醉的样子。我在心里嘀咕的是,就18页画,十来句台词,至于要花8年的时间吗?后来,这本书翻久了,渐渐体会出其中青橄榄般的余味。不仅画面充满隐喻与符号,连文字的起承转合也有着梦一样的特质,好像作者真的抓住了某个我们意识不到的宇宙。
不久前看到一篇论文,谈到《野兽出没的地方》的许多细节,与心理学的最新研究不谋而合,比如人对时间的感受与情绪之间的关系。当一个人愤怒的时候,通常会感觉自己是在时间中穿行,而不是时间向你走来,而感觉自己在时间中行走本身也会引发愤怒的情绪。难怪当麦克斯到达旅程的终点,直接与自己内心的野性相遇。
就像桑达克绝大部分的绘本故事,当主人公回到现实的时候,大都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平静与和解。按照心理学的解释,这是孩子通过想象,将创伤性的经验转化成生存和成长的正面能量。所谓“没有杀死我的,让我更强大”。
多年来,探讨桑达克绘本的心理学论文堆积如山。在心理学家看来,桑达克最大的成就,是让我们真切地看到儿童内心强烈的挣扎,那些被压制的,或者无从表达的,对于自己,对于所爱的人的焦虑、恐惧、愤怒。在萨尔玛·莱恩(Selma G.Lanes)所著的《莫里斯·桑达克的艺术》一书中,桑达克也这样总结自己的三部曲——《野兽出没的地方》、《厨房夜狂想曲》和《在那遥远的地方》: “它们都是同一主题的变化:孩子如何控制不同的情绪——气愤、无聊、恐惧、挫败、嫉妒——并设法接受人生的事实。”
但是,关于世界的真相,人生的事实,告知多少才算合理?一个孩子需要知道多少,才能准备好面对这个世界?当真相摧毁信仰、摧毁希望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,对儿童才是不合适的?这些问题曾经深深困扰着桑达克。虽然他的每个故事都以大团圆结局,又总是忍不住留下一个危险的尾巴。当麦克斯从野兽之国归来,发现妈妈已经为他准备好晚餐,而且还是热的。就最后一个词应该是“热”(Hot),还是“暖”(Warm),桑达克与一向关系极好的编辑之间有过一场激烈的争论。最后他赢了。
“‘热’可能让你烫到舌头,或者陷入麻烦。于是故事又有了开放的空间。童年不会在一个故事里结束,而是不断发生。焦虑和愤怒还会继续。”他说。
经常有人问他,麦克斯后来怎么样了?他总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:“他一把年纪了还没结婚,还跟妈妈住在一起,一辈子都离不开心理医生。”
布鲁克林街上的孩子们
桑达克没有孩子。他是一个同性恋者。他对于儿童狂躁本质的洞察力,完全来自自己的童年。
回到20世纪30年代的纽约布鲁克林,莫里斯·桑达克就是一个孤独的、不快乐的男孩。作为犹太移民的后代,他从小在一种哀悼的气氛中长大。父母和周围的大人灌输给他一种“负罪感”——日常生活的一切愉悦都是罪恶,因为他可怜的亲戚们正在集中营中悲惨地死去。在街上玩球是罪过,连笑都是一种罪过,因为集中营里的小孩不能笑,不能玩球,你怎么敢快乐?
再加上自幼多病,他很早就体验过死亡的威胁。祖母给他缝过一套全白的衣服,这样死亡天使会误以为他已经死了,而不至于带走他。事实上,他来到这个世界,本身就是个意外。因为经济困难,他的父母好几次试图打掉胎儿,但都没有成功。后来他们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个有趣的故事讲给他听。
不上学的时候,或者没有电影可看的时候,童年的桑达克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窗边看街上的孩子,画他们的故事。他第一本自己作图作画的绘本《肯尼的窗户》出版于1956年,就是一个男孩坐在窗边,回答一些像梦游一样的问题,比如:你总是想得到你以为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吗?
他记得童年那条街上所有的孩子:罗西喜欢在后院排练戏剧;隔壁的小女孩海伦经常被父亲打,打完后她会下楼来在街上玩;一个叫珍珠(Pearl)的小女孩生病死了。他第一次知道,原来孩子也是会死的。有一天,他和好朋友洛伊德在街上玩球,洛伊德为了追他扔出去的一个球被车撞死了。他看着他的身体整个飞出去,他后来的很多作品里都出现孩子在飞的画面。
对于死亡,他一直有一种尖锐的敏感。一种时日无多的无助感笼罩着他的整个童年,并蔓延到他之后的一生。而他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,将生命看成是借来的时光——灾难是常态,好事当奇迹。
在一次采访中,他用德国诗人克莱斯特的一篇小说《智利地震》来说明他对人生的看法。那篇小说是讲一对恋人,因为门第悬殊,未婚生子,男人即将被绞死,女人被判烧死。突然地震发生,整个城市被摧毁。他们各自在混乱中逃离,在废墟中再次相遇,得以一家团圆。当他们最后到达教堂做弥撒时,却被人认出,全教堂的人把巨大的浩劫归罪于他们。这对生死恋人躲过了大地震,却在教堂里被疯狂的群众围攻而死。
这就是桑达克所认为的生活——扭曲中的扭曲。但当极度的悲观变得难以忍受时,他还有莫扎特的音乐。克莱斯特和莫扎特代表他生命的两极。克莱斯特代表死亡与毁灭,莫扎特则是一切完美的平衡。他更希望倾向莫扎特,但克莱斯特的一面不停地告诫他,任何一分钟,你都可能分崩离析,你所创造的一切东西不过是幻象,随时会破灭。在莫扎特的《木星交响曲》与克莱斯特的《智利地震》之间,不过弹指一瞬。
多年以后,桑达克曾经给罗西打电话,说,我是以前总坐在窗边的那个家伙。罗西说,我还记得你,你在做什么?他说,我在画画,编关于你们的故事。
“我并没有比别人画得更好,或者写作更优美,如果我曾经做过什么,那就是让孩子表达他们真实的自己。他们无礼、暴力,但也可爱。即使在最可怕的命运之前,也有欢笑的能力。他们同样懂得死亡、悲伤。他们无意伤害谁,只是不知道什么是对,什么是错。”
一个成年人到底能多大程度上接近自己的童年?对桑达克来说,这可能从来不是问题。所谓长大成人也是一件“皇帝的新衣”。是谁在童年和成年之间划上一条界线?他今年83岁了,还在处理3岁时要面对的问题。他仍然像孩子一样容易悲伤、愤怒、受挫折。“你以为一个人长大以后就能洞悉一切、通情达理,但事实并非如此。很多时候,儿童可以解读任何事情的内在含义,反倒是成人在阅读最表面的东西。”
为什么是绘本
桑达克高中毕业后就开始自谋生路,为一家玩具店兼童书店装饰橱窗,并坚持在夜校进修艺术。一次机缘巧合,他结识了哈泼出版社(Harper & Row)的主编厄苏拉女士(Ursula Nordstrom),后者把他引入童书世界,促成他与多位儿童文学界的名家合作,为他们的作品画插画。
桑达克创作很勤。从22岁开始,差不多每年出一两本新书,至今为止,已经有100多本绘本/插图。他以水墨钢笔画见长,画风奇特而细腻,是美国第一位获得过安徒生插画奖的儿童插图画家,被称为“童画界的毕加索”、“图画书创始以来最伟大的创作者”。
在绘画方面,他几乎完全是无师自通。也正因为如此,他似乎从来不觉得绘画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艺术。音乐与文学才是。他崇拜莫扎特、舒伯特、赫曼·梅尔维尔、海因里希·冯·克莱斯特。他曾经为列夫·托尔斯泰的小说《童年》画插画,但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个“灾难”。插画不坏,但原书并不需要它们。他感慨自己在跟一个天才争斗,结局不可能完胜,他不可能画得像托尔斯泰写的那么好。
曾经有记者问他,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,画儿童绘本不觉得委屈吗?
对于这个问题,他引用了他钟爱的一位女歌唱家克丽斯塔·路德维希(Christa Ludwig)的回答。有人问过她同样的问题,为什么总是唱舒伯特,他的音乐简单得像维也纳的华尔兹?女歌唱家笑道:“舒伯特如此宏大,如此精巧,他只是挑选了一种看似卑微安静的形式,这样他能爬到那个形式里面,爆炸开来,以极简主义的形式,完美地表达出每一种情感。”桑达克大概也是如此。他在机缘巧合中挑选了一种最简单平凡的形式——在四五十年代,儿童绘本是最没地位的一种艺术形式,甚至没有人邀请他们参加新书派对——却发现这恰恰是与他最契合的一种形式。
其实,自80年代以后,桑达克已经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戏剧艺术上,为歌剧和芭蕾设计舞台布景和服装,像莫扎特的《魔笛》、普罗科菲耶夫的《三橘爱》。但连他自己也承认,只有回到绘本,回到童年的主题,他才感觉到最自由的创作状态。
他79岁那年动手画《Bumble Ardy》。其间,相伴50年的同性恋人死于癌症,姐姐去世,而他自己又做了一次心脏搭桥手术。他说,画这本书是他在死亡的惨淡中保持理智的唯一手段。颇有意味的是,这也是他所有故事中最欢快的一个,色彩前所未有的温暖和明亮。
在这一点上,艺术家与孩子是一样的——你总能创造一个新的世界,那里发生的事情比真实的世界要好。
《纽约时报》对莫里斯·桑达克的报道与作品分析
2012年,莫里斯·桑达克去世,《纽约时报》的讣闻中说,桑达克“被公认为20世纪最重要的童书艺术家,他把绘本从安全、整洁的世界拖进了黑暗、可怕又美妙的人类心理的幽深之处。他的作品终结了美国儿童文学作品一成不变的上百年的传统:主角都是干净、听话的孩子,他们也不会有什么真正的遭遇”。
2009年,桑达克最著名的作品《野兽国》被改编成了一部94分钟长的电影 (这部电影腾讯和优酷上都有,不过要付费观看)。美国《新闻周刊》记者曾经问他,《野兽国》是一部给孩子们看的电影,还是一部关于童年的电影?桑达克认为这没有什么区别,他提到弗朗索瓦·特吕弗的电影《四百击》和莱斯·霍尔斯卓姆的《狗脸的岁月》,这两部欧洲电影都直面了童年的不知所措与局促。他说美国人太容易受惊、太迪斯尼化了。但他曾经很喜欢米老鼠。他说:“我出生于1928年。跟米老鼠同年,但他比我过得好,直接去了好莱坞,去了化妆品部。我不赞同他买那么多废物,让他的灵魂被夺走。我一直很穷、很抑郁。米老鼠不抑郁,他是快乐和有趣的象征。但后来他变成了一个笨蛋,一个非常著名的笨蛋。他们把他的残忍和强悍都给了唐老鸭,它是一个太重要的产品,他们希望它安静、温和、惹人喜爱。”
2009年,桑达克在接受《纽约客》采访时说:“我穿着浴袍站在树林中,跟我的狗赫尔曼站在一起,它是一只德国牧羊犬,我不知它多大,因为我拒绝去搞清楚它多大。我不想知道,我希望我不知道自己多大年龄,这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期望,超过了我的需要。我没想到我能活这么久。很难做到快乐。有些人有摆脱困难的天赋,说生命中除了悲剧,还有其他东西。有人就不行,我就是其中之一。当有人说他们很快乐的时候,你相信吗?”
桑达克的童年很不幸,他说:“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童年,我知道可怕的事物,但我知道我不能让大人知道我知道可怕的事物。那会把他们吓坏的。”他的父母是波兰犹太人,在他记忆中,他母亲经常哭泣、扯掉自己的头发,因为有人在欧洲死去。
桑达克的《野兽国》只有10句话、37页、338个字,自1963年出版以来在全世界卖了1900多万册。它不像是一部儿童读物,更像是一个作家理解自己的愤怒、自觉地与愤怒斗争的过程,带有精神分析的味道。桑达克暗示了这个意思,他在1966年接受《纽约客》采访时说:“写了这本书之后,作为一个成年人,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,谈论关于为了发泄的想象,关于马克斯因为发怒而做出的事情。对我来说,这本书是我自己的驱魔经过。”
电影在扩写这个故事的时候,交代了导致马克斯叛逆的家庭背景。他的爸妈离婚了,妈妈既要处理家务,又要努力满足自己的需要(她有了一个新男友)。马克斯还有一个姐姐,她很想走出童年,这使得马克斯孤独而惶惑。我们还会看到马克斯在课堂上茫然地歪着头,他听到老师说太阳跟所有东西一样,也会走到生命的尽头。当他睁大眼睛的时候,我们意识到他听到了这句话,并且感到害怕,这成了又一个导致他跟妈妈决裂的因素。与漫画中被送到房间里不同的是,他逃出家门,像狼一样号叫,找到一艘船开始起航,最后抵达了野兽国。
《纽约时报》专栏作者戴维·布鲁克斯评论说,传统理论认为人的性格永恒不变,《野兽国》的描述是,人没有一种永恒不变的性格,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各种倾向,会被某种情境激活,我们拥有多个互相竞争的自我。这些不同的自我不断地时隐时现,它们有着不同的欲望,都要争取控制权。在传统图景中,幸福生活是通过直接进攻赢得的,主角们运用理性区分善良和邪恶,然后他们使用意志力征服软弱、恐惧、自私和潜伏在内心的黑暗的激情。一旦他们具有了美德,他们就会做高尚的事情。但在心理学家看来,幸福生活的达成是间接的。人们只模糊地直觉到进化、文化和教养赋予心中的本能和冲动,却没有简单地控制所有这些狂野冲动的办法。通过创造性的工作,有可能实现短暂的和谐。当马克斯潜心建造城堡时,他使所有的野兽处于平静状态,这种美好的生活不是通过主角的自我分析,而是通过平凡的、忘我的努力和一成不变的生活习惯获得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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